“封公子教训得是,阿桐惭愧……都怪我思虑不周。原以为封公子身边之人也都如你一般机敏,想必不用挑明也能明白,谁料,这识秋不懂……”
话到喉咙,姜桐又故意扼制下去。两只眸子眨巴着瞟向识秋深深叹了一口气,脸上满是愧疚之意。本来是认真道错之言,然这愧疚之下略带上一丝可怜目光看着人,就好像是变了味儿,大有一种不与傻子论长短之感。
被自家少主盯着,识秋哪敢再出声。纵有千万个逆反心思,他也只能憋在胸腔之内。料想往日居高之态,到如今被人指着骂傻子,还不能还手。识秋心下一阵吐血,憋屈接下了这顶“傻帽”。
只不过嘛,这“傻子”究竟是不是他,那还真不好说……
姜桐“心安理得”待在一旁,对上封直投来的“凝视”眼神,面不改色心不跳。
“废话不多说,趁着现下天光盛亮,赶快将秘道找出来。”
封直收回咄咄目光,心思转回到正事上来。姜桐这话拐弯抹角的,他虽听着总觉得不对劲,可话里又挑不出什么错,眼下只能作罢矣!
识秋讷讷点头,犹然沉浸在自己一方世界中。脚下跟着封直步伐,一行一顿,如同提线木偶。
安然脱身的识冬满心轻快,守在姜桐身边寸步不离。
山间去了呶呶人声,死僵之息再盛起。你争我抢,顺着一点风迹便往人身上爬去。可横在阴阳两界之间的黄泉大桥又岂是那么容易跨过。僵死之灵胆敢迈越一步,便只有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。
倘若这番恐骇之势能逼退众灵也就罢了。但一群毫无意识的死灵,哪里晓得什么疼痛惊惧,只凭着死前最后一股执念,一往无前。
如飞蛾之赴火,岂焚身之可吝。
触而不及,碰而不得。一个倒下,一个接上。仿若春草生生不息,千万灵体层层垒起,以魂身作刃,妄图豁开这道生死之壁。
林风阵阵送入耳中,咿咿呀呀,像是初生婴孩的吱叫音亦或是……真有那冲破壁垒的魂声残念。
封直前行开路,身后三人只管紧跟而上。兜转来回,不知不觉中,几人再一次来到了葬尸大坑旁边。
有了先前之惊,这一回经过之时都没有出现失控之色。心思各异的四人仿佛一下变得极有默契般,屏声敛息,平静的可怕。
滚落裂土像是打在每个人的脖颈上,叫人抬不起头。
姜桐侧目,眸间微不可察地闪动一下。素日挂在颊上的浅笑不在,就连方才与识秋“争斗”生出的逗乐心思也一散而尽。
明明只是擦边而过的几瞬之间,心路仿佛已过几百年。脚踩枯石落叶,手触新阳初光。一步生,一步死。每一步地迈起,都走得万分艰巨缓慢。
识冬受不了这里面的沉重之意,憋在胸口暗暗喘着气,再看身前的姜娘子一脸镇静,心头不免又生出一丝佩服!
几息再流转,四人与葬尸大坑渐渐地拉开了距离。
封直与识秋继续在周围搜寻暗道,姜桐驻足不前,眉目低垂着,整个人一动不动,似乎陷在了那“生死黄泉壁”上。
识冬抹开眉间汗水,粗粗喘开气,仅剩她与姜娘子在此,倒也不必担心被少主看见责罚了。松开的心弦恣意漫长,丝毫没发觉到这“大胆”的念头在心底悄悄扎根。
两眼往封直所在方向一瞥,识冬眉心忽而一动,小声问出心中疑惑:
“山林野路多,其间之径庞杂又无序。要想寻出秘道来实属不易,更别说在这环山之中,一不小心便会迷失方向。可少主脚下挑着地却一点儿也不迟疑,娘子同少主一样也是一早便知晓了么?”
此前姜娘子说得那番“云里雾里”,识秋认为是口中胡言,她却不这么觉得。所谓行遍群山一眼入心知,要得便是那份敏锐细察之心,那必定须得对身边之景了如指掌,才敢有此断言。
胸中有丘壑,心细拟如尘。
世上没有千里眼,有的只是那颗洞察万里的明镜心。
晓得了姜娘子话中提醒之意,可识冬左摇右看,这四周一样的山野,她没觉着有何不同。
“你看这四面地势,以原先破舍为点,其背近靠南山一面山体易滑,北下大坑裂土埋尸体。剩下的东西二方,一面茂林丛生黑土多,一面底下磐石坚硬不可挪,你若是那挖道之人,该如何选择?”
姜桐眨了眨眼,游离的意识快速回拢,口中一张一合亦是不停地述出。
话中疑问突转回来,去开之前粗略的浮光掠影,识冬静下心这才对周围之地势细细地打量起来。
“南上山石滚落塌陷,北边沟壑深纵独自被隔绝,西方虽是高林遍布,但底下黑岩较多不好挖。如此只有这东面茂林了……”壤边适中有度,周边的丛林又能起隐蔽之能。
“云雾”渐散,识冬隐约地看见前行道路。然则,脑中轻舟刚一转弯,一团迷云蓦然地朝她再袭来。
“有如姜娘子之前所讲,山中有野径,其间狭道亦是无数。那这‘秘道’为何不能是东面无数山道中的某一条‘捷近’?再而,于此间之下,是先有山中秘道,才来这地下坑道。这人怎能确定自己会挖进东面茂林里呢?”
识冬不明,听姜娘子话中之意,所指这“秘道”是挖道之人再次新挖而成。地下有坑道不假,可山间有这么多条径道,总有一条捷近可通,这人何苦要往山中挖一条。
况且先前恶匪杀完人之后做得那般决绝,哪里会留心这四面之势。只凭着模糊的记忆,暗中摸索着,哪里能知晓前行方向。
面对识冬一二连三求知之意,姜桐也颇有耐心回之。
“不管是东面亦或其它方,在这深山之中野林遍布,与其耗费精力寻这么一条或许不存在的‘捷近’,还不若自己动手来得更快。这人有本事在地下挖出一条坑道来,于山间再弄出一条秘道来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“至于能不能挖到东面茂林处……”姜桐顿声,凝重的秀眉忽然松下,漫不经意道:“兴许这人真就凭着那一点子朦胧记忆挖到了呢?”
顺着话中线头,识冬慢慢整理思绪。纵观四面地势,的确只有东面一方是为符合。可她还是不解,仅凭着一点子朦胧记忆……
这是不是有点“飘渺”?
识冬抬头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一片片茂林,再看姜娘子一副风轻云淡之态,仿佛一切都将秘道指向了东面茂林处,就连少主……亦是在东面之处徘徊。
生怕自己错落了哪一点,识冬先闭了嘴,埋头冥思苦想。
姜桐一旁静静观察,鱼儿咬上钩,虽在意料之外,但她不介意再拉一把。
“这秘道对于身处此间的我们来说是后退之路,对于挖道之人,又何尝不是他的来时之路?说到底,其实不管来时之路也好,后退之路也罢,总归就是一条路矣!”
识冬侧耳,仔细凝听这“风马牛不相及”的一番话。嘴里慢慢地嚼动着背后之意,忽而一瞬,短短几字中猛地迸发出强力一震,脑中迷雾拨开,所有思疑涤荡而尽,识冬终于明了!
一条路。
是了,即便凭着一点子朦胧记忆,算那挖道之人能摸到边上,可出来了之后那又如何?
是准备再欣赏自己犯下的“佳作”,无聊间,顺带着再往地下挖一条坑道?
当然不会!
一个恶匪头子,心眼钩子都沾满了算计之人,岂会白白作这等无用之举!
此间地势独特,只要把唯一出口截断,那这里面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牢笼。进不去,出不来。唯一进出之法,大概便只有靠着一双腿生生地迈越过去。
这人再想进来之时,路口被封死,迈越山头须耗费大量时日,于是乎,便靠着自己再挖出这么一条“捷近”来。
便是这一条“捷近”,一条道!
她先前忘了一点,挖道人可能不清楚前行方向,但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。这个“目的”,也就是恶匪之打算,其意根本是直指山的另一头,那便是想要一口气挖入到李家庄内!
可就是因为那点子记忆之差,让这一整条秘道被迫中断。本是一条完整的秘道,如今被分成两截,就有了他们所见的坑道和现下要寻得那半截秘道!
“如此一来,那这秘道所在之处,竟是不在东面……”识冬脑子绕得有点晕,看着少主与识秋埋头正于茂林处搜搜寻寻,她有点不太相信自己所想,恍惚地又朝原先破舍的地方瞅去一眼。
“不在东面么,那你说说这秘道是在何处?”姜桐讶异问道,面上对着识冬露出会心一笑。
恬静水痕轻轻漾开,清展抚人心,层层繁粼勾魂心。
识冬躁乱的心绪平稳下来,却又像是陷入了另外一种迷乱之中,跟着漾起的水纹一圈又一圈,循序渐进。
迷而不乱,动中有静。
“从出了沣县城开始,一路往李家庄方向行来便是极少通人烟。路野荒僻,天然的地势将李家庄置于群山之中,深藏不露人。想来,恶匪之所以选择盘踞于李家庄,便有此因。”
像是浸在了湛然清水中,识冬思绪愈发明晰,语声慢慢再拉出:“附近皆是山高路险,本就不好攀爬,恶匪占据李家庄后,若想要将村民们赶得远远的再杀之,不太可能。而今尸体出现在此,娘子方才也说了,地下坑道之短,所以此间定然处于李家庄附近。”
一切有迹可循,可惜她后知后觉。抛开一瞬的失神,识冬凝起思绪,将目光对准了南上破舍处。
“从祠堂行过,来到了连接坑道的另一头老槐树下。地虽偏,但仍旧处李家庄内,这挖道之人的目的,便是由此入李家庄。而纵观现下四面群山,唯有破舍后面的南山一面与西南之向的出口小径可通李家庄!”
“西有黑岩,南山易滑,处于这两面之间的出口也早被堵上,暴雨冲下,山体不稳定让西南之向再无通出的可能。剩下的便只有东南之向……”
识冬回头一望,将注意重新放回了面前的茂林处。姜桐只静静聆听,眸下深稳,没有泛起一丝涟漪。
“相比山石易滑的西南之向,靠近于东面茂林的东南之向就要稳定多了,进来的这条地下坑道便在此向之中。而挖道之人,也就是恶匪若要入李家庄那就只能通过此面进入。”
英眉凝定,识冬完全陷入自己的思潮之中。东面林下的二人不知何时停下了搜寻的脚步,黑色身影欲行起步,飘起的发丝似乎叫嚣着,但只一瞬起,便被一旁冷峻之色给按捺下去。
识冬未曾察觉,顺着过往形迹,将脑中零散线头一点一点地串联起来。
“恶匪屠尽村民,将此地完全封住不留后手,绝对没有想要回来的想法。山中秘道也好,地下坑道也罢,他只有一个目的,那就是进入李家庄。仅有的东南之向这一条道,可往李家庄去。”
“不管是从东北向出发或是正东之向都可顺着一条道,绕入李家庄内,可若是真有这么顺利,那就不会有地下这条坑道了。”
一阵浓烈腐味袭来,将所有的人注意转移到了北下大坑中。
“若说这群山之中有何让人记忆深刻之点,非北下血色大坑莫属,促成这一切的恶匪自然也不会忘记。以北下为点,本该顺利往东面而去,可就是因为那点子记忆之差,才让本该本来通往东面之道,往相反之向而去。”
识冬两眼往西向北坑扫过,摆在他们眼前的两面虽各有不同,可山野外何处不是茂林?
“恶匪辛苦挖上,结果中途碰上了最硬的黑岩,预想的秘道没有通过,只能从旁边松土提前出来。这才有了破舍下的这条坑道!”
“而这秘道所在之处……”识冬压低声音,犹豫着,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个答案:“便在临近西北边的尸坑上。”
识冬抬头,心里只觉讽刺。北面被隔绝,其底下深壑埋尸体,然而山中野林却奇异又秀美。
定声落下,秘道终现。
山间四人表情各异,识冬低头自省,内心复杂万分,解开秘道之点,她却怎么也乐不起来。或许是懊悔自己的迟苯的反应,或许是接受不了一直以来心中坚信的念头出现一丝龟裂,又或是被姜娘子……利用生出的几分难过……
几种心绪交织一起,让她莫名苦闷。
反观一旁,姜桐面色常然,但口中却是一反常态柔声,啧啧感叹发出不绝耳,一个劲地涌向了识冬。这番精巧推思,若非碍于形势之限,姜桐真想为识冬仰天欢呼起!
不过随口两声,识冬竟如此上道,不仅点出秘道之处,还将事情来因末尾一一点晰清楚。原以为随同主子也是个不爱开口的闷性子,谁料一张巧嘴比萧萧还要快上三分,甚至于,心思比之更为细腻。
女子眉目流转,怎么也挡不住面上的惬意之态,不过也仅有几瞬,在瞥见后方冲上来的两道人影时姜桐立刻敛了回去。
“封公子……”女子率先以道,温恭自虚,其人作态挑不出一丝毛病。
然则,封直最讨厌的便是这副温顺模样,或者说,他最不愿在姜桐身上见到这副模样。这女子谈笑自若是最好,也可正大光明地奚弄他,斥责他,摆出脸色,又或像只刺猬一样逮谁扎谁……这些都波及不到他,尚且能容忍下来。
就如现今,一早知了秘道所在之处,却故意拖着不说,让他与识秋费力找寻之时,再慢悠悠地借识冬之口告知他。
憋着一股阴阳怪气,摆明了是看他笑话。做便做了,再来一通狠狠奚落不是更痛快?
可为何临了来了这么一出?
还未待他近身,这人竟然先低了头!摆出一副和顺模样,听之任之,眉目坚毅立如磐石,弱身摇曳随风倾斜。像是一株生于幽谷的高洁之兰,孤高自芬芳,不畏世事三两所折腰,却偏生被他逼得低下了头,结果来,他倒成了这个“恶人”。
这种情形,勾起了他最不愿记住之事,封直有些抓狂,亦或是不知该如何面对。崖边树上零落的身影,谭中冒出的血色苍白,渗入口中的腥甜,一切一切皆是他一手造成。
溯源究底,更早的兴许是从武阳候府再见之时,姜桐一路之遭遇全拜他所赐。
他是这个“恶人”,他成了这个“恶人”么?
封直压抑住自己胡乱奔走的心绪,看着姜桐这副异常和顺的模样,好像都在提醒他这一路所作之事。
尽管知道这里面可能有作戏的成分,但他作下之事却是不争的事实。
满腔的恼火无处可发,原本蓄势待发的冷刺也通通咽了下去。涌上的愧意,让嘴里涩楚浓得化不开,封直当真是难受,索性转身直往西北之向寻秘道去。
竟是一点子都未气么?看着封直一言不发平静地从她面前走过去,姜桐有些惊讶。
她知现下时辰之紧,可她就是气不过封直前头那番咄咄之势,故而在他前往东面搜寻之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制止。
总归让人吃了个暗亏,她这心里解了气。转而考虑到现下还受人牵制着,于是这态势便放低了些。
至于封直那番心中掀起那番复杂之绪,姜桐是想不到,大概也没人想到吧……
可封直能压得下这份气性,另一个埋头苦苦挖寻之人那就不一定了。
身边没了强压之势,识秋也不忙着追上,反倒是迫不及待地甩出一道质声。
“既然这人已经出来了,何不直接往东南山道挖过去?往地下钻也就算了,还要选在危险的破舍下面,这些又该作何解释?”
识秋目不斜视,声声有理下,句句往识冬身上逼去,可那点子瞟动质意最终还是绕到了姜桐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