封直离开后调头一转,出门奔去了县衙。
今早识秋无功而返,孙县丞未能将籍帐准备好。一来二去,再磨蹭下去,只会耽搁的更久。
尤其是方才一番谈话,更是加重封直心下不安之绪。原是看人一介弱女好拿捏,路上也能安稳些。不曾想……出去一回,便招惹上一堆麻烦。
也是,姜家出来的,自幼又长于姜偃中膝下,心机本事又能弱到哪里。算他一时走眼,轻瞧了那女子柔弱外表。
封直摇头轻嘲一声,加快了步伐。
孙县丞没有那个胆子敢糊弄人。既然拿不出,那这东西便是被人“收拣”起来了。
可不过仅一小小籍帐,保存竟还如此周密。平日里对沣县熟悉的孙县丞都不得而知,岂不是更显反常?封直心下原也只猜测而已,并未打算强要过来,此异常一出反倒是更坚定了他的想法。
既如此,那他便亲走一趟,看个究竟。这里面究竟有无古怪,他必会一一挖出证实!
路空上卷风忽起,来得猛烈又疾速。只不过眨眼间,快得仿佛没有出现过般。来往的行人
纷纷裹紧了衣裳,加快了步伐匆匆欲赶回家。
昨日忽来的一场暴雨不知打乱了多少。本已入深秋,哪知这雨竟还来得如此迅猛。眼下又起怪风,无怪大伙多想,也是怕那雨再卷土重来!
沣县县衙中。孙县丞也正为着那“暴雨”而发愁。脸皮枯黄眼底发青,整个人似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般,憔悴无力,苍弱不起。
就连差役凑到他面前的通传也全然未听进去,精神恍惚间,直至“使君”突然出现在他视线中,孙县丞脑子瞬间清醒出来。
“使君……恕罪,下官有负您所托之事,应亲自登门请罪,怎能劳您大驾。此地脏秽未清,还望使君移步。”
孙县丞拖着声颤巍巍劝道,身下两只腿肚子止不住打抖。几欲倾倒下。幸得足下靠着的半截几案抵住,才堪堪将话说完。
封直不是来问罪,自然也不会在意孙县丞如何。从他进门之始,便被这四面乱象给引去了注意。
“县衙之内,难不成还能遭了贼?”屋檐塌下,一片狼藉。封直质问道。
孙县丞急忙挤出力气,忙不迭道:
“不是不是,使君误会了。下官失责,这房梁失修,原就打算这两日便将其好生修整一番。下官对此也是十分重视,奈何……哎!岂料昨日一场大雨下……”
孙县丞摇头叹声,心下更是苦闷到了极点。
“昨日还尚且无虞,挺了过来。但下官一时记挂着使君交待之事,见其无恙,也就不曾再多心注意点着。便是今晨这……不过,所幸未伤及人命。”
现下想起来犹有后怕,只差一步,只怕他便要被掩埋在里了。
“那泥水怕是早已渗进,半个房梁都塌了下去。下官有罪啊!若能早些发现,也不至于此。”
孙县丞一锤大腿猛然倒地。旁下抵着的半截几案惊滚开,落得个再“粉身”的下场。
封直环顾四周。县衙各处都好端端着,未见哪里有年久破损之意。怎就这一处?封直心底生疑。可眼前已经垮倒下的屋梁和混杂着底下的泥水朽木,的确是不争的事实。
“可有损失何物?”封直没忘记此行目的,但愿没再出意外。
孙县丞急声解释:“使君且放心。这屋子原也闲置着,并未有何贵重东西存放置之。素日里,也就是冯县令偶尔会在里暂歇上片刻。好在这些时日冯县令未再进去过,依冯县令严慎之心,故而里边应不曾放有贵要之物。”
“冯县令若真如你所言般,那这籍帐又是怎么回事?缘何不见其面?”封直话锋一转,凝声再质问。
孙县丞一时哑然,措乱间连忙请罪道:
“下官不职,未能完成使君交待之事,自知羞愧难当,罪责难逃。还望使君再给下官一次机会,待籍帐一寻到,再任凭处置。”
苦唧唧泪眼道出,面上再添一把辛酸泪。昨日应下保证时有多痛快,现今这脸那可当真是翻得啪啪作响。
“登人籍册。掌建邦民生之数,方可供佐安国。孙县丞既为大梁官吏,也应知晓其紧要之位。而今沣县籍帐拣于何处,这县衙之中竟无一人清楚,当真是天大的笑话!”
封直冷嘲讽道。清隽眉目下的幽冷之意似冰刺般,戳人心肺寒骨透心。孙县丞当即便四肢发软,一头栽了下去。
“下下官有罪,请使君……”
“勿要再扯废话。当即之要为何物,孙县丞难道还不知么?”封直打断了请罪之词,厌烦问道。
孙县丞恐再惹了使君生厌,慌忙下口中只诺诺应下。
“使君教训的是,下官定当竭力补之。冯县令勤政为民,凡有关沣县民生细事,不论大小,皆一一亲手而为。这籍帐现归于何处,冯县令定然是早有安排。下官早已命人快马传信于冯县令,使君且再稍等一日。待冯县令归来,必不会让使君失望。”
孙县丞有苦难言。他虽是县丞,可在这沣县哪里多少百姓认他。这沣县一概大小事务,全赖由冯县令这个为民好官亲为处理,要他又顶何用?
从前跟在宋县丞手下时还尚能做点事。如今顶了县丞的职,反倒是愈发清闲。一来二去间他也就习以惯之,生了懒犯了惰,这下却是遭了殃。当下这般赶鸭子上架,这不是强人所难吗!
“使君放心。下官这就再去寻找,县衙里就这些点地方。只要冯县令一刻未归,下官便不会停下。即便不眠不休,也当将籍帐翻出来。”孙县丞咬牙一横,豁了命再三保证。
这等甩锅之言,封直只当耳边蚊蝇嗡嗡之声,听听而已。
“孙县丞有此等觉悟便行,你既应下,自该栓在脑门上,时刻谨记着。”
封直不愿再与其虚扯浪费时辰,再声正告后,转头便自己寻了去。
不是他不相信孙县丞,而今这种情形下量其也不敢糊弄过事。但就光指着县衙里这些个酒囊饭袋,还不若他亲自动手来得更快。
孙县丞不敢再吭声。只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,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。此时此刻,他只祈求着冯县令立即赶回。这尊大佛,他可再伺候不起!
这般年岁,明明比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大不了几岁,样貌也生得那般俊。合该让人瞅见便心欢喜,可这偏生就怪了哉。孙县丞现下只要一见着那张脸便怵得发慌,腿脚无力不说,一个不小心还差点栽得个四仰八叉。
孙县丞心底的声声哀怨绵长不断。每一刻间,仿佛都被这怨声给拉长了开,度过得无比缓慢。越是焦急,越是发怨,那便越是如此。
反反复复,来回煎磨。就在将要顶不住之时,县衙外终于传来了消息声。
“可是冯县令回来了?”
孙县丞上前询问,腿脚也不发软,嗖嗖地往外奔去。
封直将整个县衙查寻了一遍,无所收获,是也将目光转向去了县衙门外的消息上。
然这满心期待,目中所见的画面却是让人心若坠冰,又瞬间火冒三丈:“此去是让你们将冯县令请回,现下抬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回来作甚!有病治病,有伤治伤,县衙是医馆么?还是本官是大夫?需替你们治治?一群猪脑子!”
孙县丞显然被气得不清,一连串骂声如连声鞭炮劈里啪啦,仿佛使尽了全身的气势。
才刚赶回的差役连地都还未落稳。拖着半路捡回的重伤男子,吁吁喘歇不止,岂料迎面接来的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怒骂。
几人不知孙县丞受了何刺激,霎时间被惊得全身冒汗,惊慌不已。架住重伤男子的手心一个打滑溜,这人便落了下去。
失去了有力的依托,只闻扑通一声。原本便已耷拉下的脑袋直面扑在了地上,咚的一声栽倒下地,叫人听得好生作疼。
孙县丞正气急上头,心底本就慌措一团。突然间来了一道咚咚栽地声,仿佛往他心口上砸去般,惊得他失语塞住,也随那男子一同瘫倒在地。
手脚慌乱的差役们赶忙上前欲将人搀起,三五几人顿时围挤堵成一堆。孙县丞与那重伤男子搅合瘫倒在一起,一时间也不知该顾哪头。
好在这人自己猛然醒悟开,三两扒拉下又颤着身子挣扎了起来,嘴皮子跟着又嗡嗡叫骂起来。若细听了去,隐隐可闻一阵阵的啜泣声,随着发颤的嘴皮子一道发出。
但眼下的情况却由不得他自怨自艾。目光涣散间,眼前仿佛又见那熟悉的清隽面容,如同深刻在脑中那般清晰。见之,便叫人胸口发紧头脑发胀。
封直不予理会孙县丞心下所惧。小小县衙之内,寻一本籍帐竟还如此多磨,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。
到底是凑巧,还是有人故意为之?一切尚不明了。封直心头涌上几丝困惑,但却不得而解。欲伸手将其揪住,然又仿佛不存在般,空空不见丝毫踪迹。
一股烦躁之情不知觉从心下生出,慢慢浮出将眉头拉拢在一起。孙县丞一旁时刻观之,见此情形,心底是越发捣鼓不安。涔涔汗水混杂着老泪滴落,浑然不觉脚边倒下的重伤男子。
许是栽倒下地撞击太过猛烈,将人硬生生从昏迷之中拉了出来。
“……颜总管!”
两个滑手的差役立即赶上,又紧紧将人扶住搀起。原是垂下的脑袋也随着主人的清醒而渐渐抬起,露出面容。
沾满脏污的脸上还冒有被磕破的血肉,一道道鲜红纵横交错占据了整张脸庞。两只眼皮缓慢掀开,极为费力地撑出了两道小口。
孙县丞震惊地盯着眼前这个狼狈起身的重伤男子。虽一改往日常见之模样,但也无妨将其认出。
“这这……颜总管?”孙县丞惊恐盯着,不可置信重复问道:“怎会变成这个……样子?发生何事?莫不是冯县令那边遭遇不测……”
一番胡思乱想下,孙县丞原就惊慌的心绪被拉高到了极点,连串询问声到最后逐渐没了底。
“属下等赶去花家村送完信后,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。谁料在进城半路上遇见颜总管身受重伤孤身一人,这才……有县丞方才看到的情形。”
差役一旁虚声解道。本该一到便立即禀告道出,可奈何迎面一顿痛骂甩来,那是想张口也被堵了下去。
孙县丞没得余出时间多想,转眼忧声问道:“颜总管与冯县令一道前去花家村,可你受得这伤是怎么回事?可是冯县令另有安排?”
县衙这边还未处理得空,若是冯县令再出意外那可如何是好!
“快快快,赶紧将大夫请来!颜兄可要撑住啊!”眼见着人似乎又要晕倒,孙县丞鼓起嗓子吩咐,生怕这人再昏厥倒下。
颜甫奋力维持着脑中清醒,双眼挣扎开:“危险……救人,赶紧去救我家老爷……”腹下的伤口并不致命,但也让人好不到哪里去。颜甫强撑着一口气,终于拖到了县衙中。
“危险……”孙县丞忙声道:“贼寇竟这般凶恶?这伤竟是他们所为?”
颜甫无力再余解释,摇头否认了孙县丞所言。
“花家村,我家老爷还等着……”颜甫脑中死死记挂着此行目的:“赶快派人前去李家庄……”
“李家庄?”孙县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。但颜甫失去了大半力气,一番话是断断续续,上气不接下气。
蹲守一旁的差役似乎回想起了何事,赶忙凑上嘴将在花家村所见闻全然道出。虽不如颜甫知道的那般详细,但也能将事情原委解释了个大概。
孙县丞一颗心被提起又放下,几番起落。
“如今县衙所剩可用之人无几,这……能行之?”孙县丞满脸焦愁:“贼寇这般难对付,冯县令此法可行……”
若有颜甫等人与行一同,再与冯县令之里应外合,那他势必不会这般顾虑。可就县衙内剩下这几人,孙县丞瞅着此刻也没了底气。
“我家老爷定会有法子,刻不容缓……”颜甫急哄哄起身解释。当下老爷面对的危险不仅有那窝子流寇。更紧要的,便是他身旁的明月舟!颜甫做鬼都不会忘记那个半路拦截的污面男子,只可恨自己轻信了他人。
“一定要小心……明县令……”
孙县丞沉浸在焦愁之中。耳边屏蔽了外界大部分的声响,更别说颜甫这般微弱声息。他左思右想犹豫不决。心中没有底气应下,却也不敢放任不管。
来回几番踱步下,还是迈着腿,壮起胆子往封直所立处慢慢靠近:
“使君,现今处境您也是看在眼里。下官自认无能,斗胆……但请使君出手一助。若有使君带领,此行必然可通。”
孙县丞恬着厚脸满口吹捧,又掐着声小心劝道:“眼下暂寻籍帐无果,冯县令又被困于花家村。使君出手,也是一举两得。”
这头要籍帐,另一头又等着要人。两边都是不容懈怠,何不干脆凑上一起,正好一并解决了。孙县丞心底打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,将自己那是撇得干干净净。
封直何尝不知眼前这老滑头心底打的算盘,但孙县丞这番提议确然合情。眼下这档子麻烦事被他碰上了,当着县衙这明面上,也暂不能袖手旁观。
况且,他也十分好奇。沣县籍帐如今不见踪影,到底是人为还是巧合。
孙县丞忐忑地候着,每一道声息都过得无比漫长煎熬。封直静思片刻,言语对再其又好生敲打了一番,口中适而勉强应下。
推去了多余废话,封直也上赶着时辰。
颜甫强撑着,断断续续交待几声便又陷入了昏厥之中。孙县丞此下倒是没有焦急地冲在其耳边叫唤。既有使君带头担着,他心中自当放宽了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