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上围观的人虽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,但见平襄王突然拿出把匕首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,赶忙都退得远远的,有几个姑娘还悄悄捡回了之前丢出去的绢花。
对平襄王倾心不已的那位官家小姐离薛适近,脸色早被吓得惨白一片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要不还是别喜欢平襄王了……”
一旁的徐砚也被吓得不轻,薛姑娘到底是哪里惹到平襄王了啊?怎么突然就动上刀了呢?薛姑娘该怎么办啊!
幸好这时接平襄王回京的朝臣出声提醒,打破了僵局:“王爷,得进宫了,要不皇上该等急了。”
平襄王没说话,不过倒收起了那骇人的匕首。
风吹过男人指间捏着的符纸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薛适看见他厌恶地一甩手,把符纸扔在她面前,起身离开。
平襄王这一走,看热闹的人群便也跟着散了。薛适忍着膝盖的疼痛,在徐砚和那小姐的搀扶下挣扎起身。
她朝平襄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,微微叹了口气。
是时候离开长安了,再不走骨灰都没人敢给她收。
薛适收好摊背上箱笼,站在汹涌人潮中,下意识地最后看了眼对面的都亭驿。进进出出之间,有人留下,有人离开。
今日在都亭驿接待平襄王回京的是礼部侍郎明修,宰相明文昌的侄子。
行至大明宫,穿过宫门,绕过重叠蜿蜒的宫墙,经过高台之上的殿阙,明修发现压根不用自己提醒,每一处弯弯转转,平襄王都走得熟悉无比,实在不像第一次进宫的人,不由得怀疑起平襄王的真实身份来。
北朔是防守关塞的最后一个城池,但易攻难守的不利地势和关塞的突然出兵,让北边很快就失守了。如此艰难的战事,摆平一切的却是当年北朔守城军中,一个最低品级的将领江执。他宛若神兵天降,不到三年时间,一举收复了北朔等失守的城池不说,还让关塞主动退兵,现在两国友好得很。
即便北朔和关塞都对江执守军将领的身份深以为然,但那与死去多年的前太子一模一样的名字,还是引得不少人怀疑,要么是怪力乱神在作祟,要么就是另有阴谋。不管是哪一种,平襄王无疑都是个不可小觑的危险人物。
明修一路想得太入神,好一会儿才发现平襄王并没跟上他,而是径自登上了含元殿。
“王爷,皇上在前边的紫宸殿等您呢。”
“离宫如今已经建成了?”江执从含元殿向南眺望,似能透过鳞次栉比的宫宇看到更遥远的什么。
“王爷是说赞襄宫啊,这还是先帝下旨建的呢,不过今年初冬才于扬州建成。”
“主殿照壁上的字,可有人题?”
明修虽不解这平襄王好端端地怎么对一个离宫这么感兴趣,但也没多想:“题了‘赞襄盛业’四个大字,听说是当年寂晖公主想出来的。”
江执没再说什么,下了含元殿,接着朝前面的紫宸殿走去。
宫人通传过后,江执踏入紫宸殿,皇帝已坐于龙椅,殿内还有几名大臣在。
皇帝江抒今年不过二十出头,虽龙袍加身,但看起来很难让人产生距离感,反倒更像京城打马而过的翩翩公子。
“明侍郎,朕命你一早就去都亭驿接平襄王,怎地迟了这么久?”
明修深知当今圣上没什么耐心,又不好明面得罪平襄王,只好隐晦道:“路上王爷似是遇到了故人,因着叙旧才耽搁了些。”
“哦,爱卿在京中竟还有故人?若是家眷,朕改日一并奖赏。”
“据臣所知,平襄王乃沧州人,父母双亡后的第二年,仅十二岁便从军驻守北朔,此后再未离开,今日是第一次进京,明侍郎的说法想必有误。”开口的是宰相明文昌,先后辅佐了先帝和当今圣上,因而在朝中颇有声望。
“回禀皇上,明相说得对,是明侍郎误会了。臣在京中并无亲故,今日是因为在街上刚好看见了当年害死寂晖公主之人,实在愤懑不已。”
如今平襄王回了京,连带着三年前关塞的事也被人津津乐道。
不止江执,朝堂之外,坊间众人都在因寂晖公主的死而感到愤恨和惋惜。
“公主也太惨了吧。”徐砚担心薛适的腿伤,便和那官家小姐沈盈袖一起去医馆给薛适抓了药。
“你们……怎么听说这些的?”薛适刚收拾好行李就听到敲门声。
“我和沈姑娘一路都听各坊在传这事。不过要说起这些啊,得先从寂晖公主和亲开始提起。”
两人步行过来,眼下累得厉害,便在屋内歇坐了会儿,正好跟薛适讲起听到的坊间传闻。
“话说三年前,关塞在北边屡屡作犯,北边守城的诸位将领觉察后,早早就上奏禀明了先帝,关塞蠢蠢欲动,意图开战。可离奇就离奇在这——先帝还是在临终前,留下了让公主和亲的遗诏!”徐砚“啪”地拍了下桌子,“但这怎么可能啊?当父亲的明知道敌国要打过来了,还让自己的女儿白白去送死?所以……”
“事出反常必有妖!”沈盈袖跟着道,语气还有些阴森森的,“这一切,都是一场政治阴谋。三年前,朝中有个书待诏,极擅笔墨,甚至能模仿别人字迹,一点儿破绽也无,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书待诏竟是女扮男装!此乃欺君死罪,当时的大皇子知晓后,以此要挟她伪造先帝遗诏,利用公主和亲暂且稳住关塞,好为自己换取坐稳龙椅的时间。”
“嗯……这大皇子果然可恨,好在当今圣上早已处死了他,死得好,死得好。”薛适应道。
“那待诏才是最可恨的!要不是她,大皇子当时能在朝中兴风作浪那么久?”徐砚神情激愤,“同为擅长笔墨的女子,薛姑娘你这么善良,她却如此歹毒,竟视家国为儿戏,简直是咱们文人的耻辱!”
“……”薛适觉得现在腿是没那么疼了,但脖子凉得厉害。她连连点头,“对,真是耻辱啊,耻辱。”
“要是没有她,寂晖公主也不会死在如花似玉的年纪,就那样孤零零地,连尸身都没留下……”沈盈袖轻叹了声,然后恶狠狠道,“也不知那个丧心病狂的待诏姓甚名谁,怎么还活着!不过平襄王回了京,她也就活到头了。如果平襄王真是假死的前太子,一定会为唯一的亲妹妹报仇;如果不是,以他义愤填膺的性情,也会杀了那待诏。”
沈盈袖不愧是平襄王的仰慕者。
大殿之上,果然听得江执声音沉缓,强抑着语气中几欲喷薄的怒意:“臣在关塞时,曾于寂晖公主的侍从手里见过那书待诏的画像,今日这才在街上一眼认出,见她竟还活得好好的,只想当场杀了此人为公主报仇。耽搁了时辰,还请皇上恕罪。”
“爱卿忠驱义感,何罪之有?只是当年的事……罪人江接罪证齐全,这才早已处死,可关于那书待诏,却苦于缺乏证据,关键性的遗诏也已失踪。至于她的欺君之罪,念在太后求情,朕免她死罪,但活罪难逃,之前已将她打入地牢关了数月,并施以拶刑,也算给逝去的小五一个交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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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砚和沈盈袖离开后,薛适拿起行李就走,直到赶出京城好几十里,马都累蔫了,才找了个客栈歇下。
可能是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,薛适夜间睡得极不安稳。
一会儿梦到自己头痛欲裂,看不见任何,只能躺在一片阴冷可怖的黑里;一会儿梦到自己拼命地往前跑,却怎么也走不完含元殿那长长的龙尾道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影消散;一会儿又梦到有人拿着匕首问她,我活着回来,你开心么……
薛适骤然惊醒,却发现睁开眼睛更可怕。
她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:“王……王爷?!”
薛适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,眼睛连眨好几下,眼前的人也没消失。她心凉得彻底,看来今晚要命丧于此了,早知道她就选那间最贵的房了……
“你想离开长安?”
江执语气不明,正垂眸把玩着几根细长的银针。薛适看得发怵,虽然明白做什么都是无畏的挣扎,但她还是缩着身子将手背到身后,默默朝里挪了挪,干笑道:“……不知怎地,长安今冬特别冷,草民有些受不住,这才想去南边看看。”
江执嗤笑了声,眨眼间,薛适只觉床上一沉,江执已经躺在了她身后的榻上。
紧接着,手指一重,针尖带着灼热的温度刺入她的指腹。她虽早已感受不到手上的痛感,但对方的手不经意擦过她手上的肌肤时,却让她下意识颤抖了下。江执见状,死死按住了她的手,其余的银针一根根落下,毫不迟疑。
薛适觉得这应该是毒针,因为她现在浑身发沉,连脑子也开始变得不清醒,甚至觉得落在身后的声音都有了种温柔的错觉。
“不是说要给我代笔么,敢说不敢做,原来你这代笔的生意,全靠一张嘴啊。”
薛适意识涣散地转身看他,却见江执拖起床上的棉被,将她兜头裹了个严实。迎着微弱的月色,彼此面容都不甚清晰,只一双眼,像是另一种白昼,不曾交替。
薛适身子越来越重,耳边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晰,她有些瘫软地向后栽了栽,估摸自己是要死了,江执都开始用棉被影响她死后尸温的判断了。
这么想着,薛适嘴边倒露出个“果然如此”的笑意来。想着人之将死,她开口说道:“王爷白天问我,久别重逢应该什么样才好?”
江执挑了挑眉,却见薛适微微张开手,连带着身上罩着的棉被,轻轻环上了他的肩:“我想……该是要抱一下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