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说好,后不乱。看归看,看完我还是秦竹。”冷时打着哈欠,没个身形地倚着屏风对着里面那个窸窸窣窣解衣服的人提出要求。忍不住回头看屏风上的身影,美人更衣,总是让人浮想联翩。屏风上是萧山乐游图,似乎每一任家主都在空白的一面屏风上留下了自己的画作和署名。庄含署名下画的是清瘦的梅花,庄卿画的则是一只在桂花树下休憩的狸花猫,只是看着有点潦草不好辨认。
看到这个画画的水平,冷时忍不住打趣道:“庄卿,你这个画画的水平怎么忽高忽低?我记得当年你画河灯的纹样栩栩如生。”
屏风后解衣服的身影明显迟疑了一瞬:“什么河灯?”
“我们过去在萧山书院读书的时候,中元节一起去放过河灯。那天晚上没有白狮子纹样的河灯,你就自己画了一个。我记得你还画了狸花猫,就是你们萧山书院门口的那只。你这屏风上画的猫怎么看起来很潦草?”
庄卿没有回话,过了一阵才让冷时到屏风后面来看痕迹。冷时本想劝他到屏风外面来,光更亮一些。但是想到庄卿的性格,还是自己端了烛台去看。庄卿的长相本就是水墨画的美人骨相,头发松松散散地披着,墨发白衣,模模糊糊之间,还能见到雪白的肌肤。饶是过去睡在一起,也没这么直观的冲击。
冷时有些脸红,不自然地咳了一声:“那我就冒犯了。”
对方却拉住了她端着烛台的手腕,将烛台接近了屏风。冷时不明所以地看过去,赫然发现,那只狸花猫从屏风背面看居然是“冷时”两个字!这两个字和庄卿的署名紧紧地挨在一起,好似连理枝般不分离。
“这是怎么做到的?”冷时看着这只狸花猫感到不可思议,一时也没有推开庄卿的手。
“前天晚上到屏风后来换衣才发现是字。”对于过去是怎么设计出这只暗含名字的狸花猫,庄卿已经毫无印象,看来也是偶然之间才发现。冷时用手指临摹了一番,现在已经很难去猜想庄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屏风上落笔的。庄卿的落笔潇洒飘逸,线条流畅自如,着色雅淡,细腻中凝神传情。
“行了,让我看看是谁在你身上留了痕迹。”冷时终于记起正事,“你拿着蜡烛,我有点看不清楚。”
烛台靠近,羊脂玉般的皮肤上的伤痕已经几乎快好了,只留下了深红色的浅浅结痂的痕迹,好像冷时这个人一样即将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一般。字迹很潦草,然而一瞥便认出这两个字是写的“冷时”。
这个字迹就算再潦草,也不是冷时写得出来的。她上手企图看看周围是否有痕迹,手的冰凉一下就让庄卿的腿往后缩了一下,说时迟那时快,冷时一把抓住他的小腿,不让他乱动,力气用得些许大,红痕一线,现于玉肌,倍益分明,好似被抹了胭脂。
两个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会,一边换下的衣服倒影依旧随烛火抖动。庄卿双手紧紧抓着衣物,脸红得好似被晕染了飞霞,冷时脑子里残存的书类一下就跳到“双脸红朱砂,两眼点黑漆”这句诗。大概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上手不妥,冷时良心尚存地低着头讪讪地把手收回自己膝盖上:“我手有点冷,还是等会再看吧。”
衣物影子的影子又晃动了一下,一双暖和些的手覆了上来。冷时想抽出来,只听得庄卿低低地说:“没关系的。”
“你这样让我想到过去听说达官贵人的一种取暖方式。”冷时非常上道地反手握住,“贫民寒无衣,相倚坐取暖。但是贵人就不一样了,听说过香肌暖手吗?”
庄卿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把手打算收回去,冷时又拉住他:“别收别收,我们自然不是香肌暖手,我还冷着呢。”
常言道“灯下看美人”,纵使庄卿素衣,借灯光一看,较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添了几分温柔的风韵。冷时思忖半晌,心虽快而口难宣,庄卿也默不作声,四目互射,相对无言。
“那个确实是‘冷时’这两个字,但是不是我写的。我等会再看看周围有没有别的痕迹,推测出是谁写的。”冷时挠了挠他的手心,“没事的,我看这个痕迹非常淡了,肯定能消掉。”
“是我用指甲写的。”庄卿倒是非常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。
冷心上吃了一惊,不由地目瞪口呆,然后轻轻打了一下庄卿的手背:“你做这种事情做什么?万一消不掉怎么办?”
“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了。”
现在的庄卿也很难去弄明白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刻下这两个字的,或是倾心既已久,音名勿相忘,亦或许是想相忘渺渺江湖,留一个纪念。冷时摩挲了一会他的手指,决定还是透露一部分信息给他:“别的不能透露,但是我没有杀掉桑苎翁。你对风雩阁也小心一些吧,毕竟你忘掉我也有他们的手笔在里面。”
庄卿只是怏怏失望地看着她,并不言语。
冷时又只好解释道:“前段时间听说青隐渡秘密风声地来了风雩阁的船只。船厢尽载精锐,全装铁甲,各执长刀,光彩射目。多少年风雩阁没有调过兵部的精锐来了?很明显就是想把我给赶尽杀绝,毕竟我活着一天就对他们威胁越大。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好,风雩阁大多喜欢追寻旧事,牵扯枝叶,那可是纷如乱丝,不可栉梳。我可不想把你也牵连进来。”
“有哪些人?”
“许多人,数不尽的新仇旧恨。”冷时想着,自己似乎也成了其中之一。据说过去苏涤是冬日回到江左,免冠解带,跪祷于天,誓雪仇恨。玲珑楼二十四桥名号的人大多慷慨兮怀世仇,恨不拔剑兮枭其头。
“我的手暖起来了,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痕迹。”冷时还是没忘记正事,仔细查勘,庄卿也非常配合她的举动。髀部确实没有别的痕迹,仅仅是那一处结痂而已,这才内心松了一口气。
“没有别的痕迹,以后别在身上乱留痕迹了,万一消不掉也很麻烦。”冷时直起身,把烛台放到一边去,仔细地帮庄卿把腰带系好。
“假如我不留这个痕迹,忘了你怎么办?”庄卿终于问出了这个心结。
“那还是忘了的好,现在和我搅和在一起,那也不是什么好事。”看着庄卿的表情逐渐变得铁青,冷时又十分贴心地补充,“等事情解决好了之后我再来找你,假如你还是孤身一人,那我肯定会想方设法来撩拨你的。”
日月往来,寒暑代嬗,人事变迁,不可胜言。等到冷时来找庄卿,估计已经是沧海桑田。庄卿显然也想到了故人心易变这个可能性:“所以现在呢?”
“现在你就当忘了我,不认识我。等你穿好这个衣服我就又是秦竹。”冰肌玉骨,却是铁石心肠。
等到衣服系好,冷时向他行了一个礼:“学生秦竹今日就先行离开了,子衿院长不必相送。”
庄卿很配合地点点头,不再言语。冷时叹了一口气,怀着失落的心情准备推门离开,哪知庄卿突然喊住了她:“还有一月就是上元节,不知秦姑娘是否愿意出游?”
冷时惊讶地看着他:“子衿院长不处理书院的事务吗?”
“去吗?”庄卿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。
这意思明显是我不能和冷时正大光明地卿卿我我,但是可以和披着秦竹外表的冷时偷摸地卿卿我我。冷时气急败坏:“庄卿!哪有你这样的?老师学生同游,你觉得这符合你们家的规矩吗?”
“你是学生吗?”对方倒是抓住了这件事的要害。
这个时候倒是开始伶牙俐齿了,冷时实在是对上元这个时节有些许阴影。七年前庄卿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冷时,七年后庄卿承诺在上元节会把好事将近的好事说清楚,结果风雩阁速度风声硬生生改变了事件的走向。
“再议吧。”冷时也不敢把话说满了,只能到时候再看了。
庄卿提着竹笼做的夜灯送她到门口,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,竟然没有发现站在楼下的庄夫兰。庄兰拿着一叠画纸,看到他们出声道:“秦竹!这么晚了才回去吗?”
“这不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吗?子衿院长把我留下来勤奋复习功课。”冷时笑着回应。
“得了子衿院长的指点,我们小秦必然会扶摇直上。”庄兰笑道,“我来给你送点东西。”
她将一卷画纸放到庄卿手上:“风雩阁很关心你,所以送来了一些新的候选人。”
庄卿皱着眉头单手打开画卷,画卷里的美人翠髻微偏,锦袖轻揎,左上角还有署名。风雩阁对于庄卿终身大事的关心不亚于对冷时追杀的关心,一边的冷时摸摸自己鼻子,装作事不关己地欣赏竹笼提灯上的花纹。
画卷被翻动发出纸张的摩擦声,庄卿又摇着头把画卷还给庄兰:“子衿已经心有所属,不该二三其德。”
庄兰吃了一惊,你小子现在又心所有属哪家的姑娘了?冷时还在旁边站着,她只好问道:“子衿是对哪家的姑娘青眼有加?”
庄卿垂着眼看着竹笼提灯的光:“对方瞧不上我。”
“怎么会有瞧不上?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,姐姐给你想想办法。门第家世,品德样貌,你哪样都不差。”
冷时内心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果然庄卿就看着秦竹回答:“我约她上元同游,被拒绝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