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走我前面
和庄卿熟起来之后,冷时经常借下山买生活用品的借口忽悠他一起去萧山镇玩。托冷时的福,庄卿几乎吃遍了整个萧山镇的小吃摊。
有时候萧山镇趁墟,人格外多,二人经常走散,于是庄卿每次都和冷时说:“走我前面。”这个场景就比较诡异了,庄卿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冷时后面,冷时边走边看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。
有一次出门被陆夜看见。陆夜其人深刻懂得做损友的真谛,那就是打照面不如事后让朋友尴尬。于是在某天和庄卿见面的时候,他打趣庄卿:“现在就不得了,敢走庄少主前面,以后真进门了,估计庄少主是给人端茶递水的那个。”
“不是,是我让她走前面的。人太多,老是走散。”
陆夜扇子一拍即合:“瞧你这样子,这么快就替人说话呢?你俩不能牵个手吗?美人在手,你还怕走散?”
“太轻挑了。”庄卿辩解道。
“是是是,那你就看着吧,说不定哪天人就不见了。”
陆夜一语成谶,在那个上元节,人确实不见了。
2.庄夫人与梅
庄夫人本人姓梅,和庄含的感情非常好,属于是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的日久生情。庄含还特意在萧山书院给心爱的姑娘种植了一片梅林。
庄夫人对于感情的态度是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分离的类型。她教育庄卿也是如此,若是有了心爱的姑娘,万万不可始乱终弃。但是庄卿身上有股读书人清高的气质,洁癖又重,有极其强烈的道德情操。庄卿十四岁的时候,已经有不少大家族过来企图定下这个名动江左的女婿。庄夫人不是什么古板的人,她兴致勃勃地问庄卿有没有喜欢的姑娘,庄卿全都给她拒绝了。
庄卿的拒绝的理由全都是:“不够真实。”
这个真实的定义,庄夫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,她这个做母亲的最先是觉得唯有天仙配得上儿子,之后很期待儿子也能有青梅竹马的感情,最后却发现庄卿只对文学典章感兴趣。她有些担心儿子孤独终老——你小子不愿意早恋就算了,那么清高的脾气,哪个姑娘喜欢你呢?虽然脸好看,但年华似水,终会老去。
庄夫人和冷时见面时告诉她的说辞其实并不真实。庄夫人说自己是和庄卿说亲才知道冷时的不同寻常地存在,其实还要 更早。起因是庄含某日去视察书房带回来的关于“卿卿”这个称呼的消息。那天晚上夫妻二人对食,庄含在对食最后的喝茶环节突然打破沉默:“今天我在子衿房里看到了一盆文竹,特别朴素,看起来像是在后山挖的,他说是学生送的。”
“学生?”庄夫人睁大了眼睛。
“那个学生还叫他卿卿。”庄含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,“就是他名字那个卿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庄夫人吃惊地放下茶杯,“这个称呼……未免显得有些亲密。子衿他应了?”
“应该是。子衿说是给学生辅导,这个学生是沈园的冷时。”
哪门子辅导?看你小子长了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?庄夫人感到很欣慰,私下偷偷了解了冷时一番——冷姑娘容貌一等一地好,性格虽然是跳脱了一点,但是配庄卿这种猫一样的性格非常互补。两个人过日子,总不能太单调吧。
那段时间有和沈家的会面,庄夫人都亲自主持,企图给沈家一个好印象——只有十七先生莫名其妙,庄夫人这个主持会面的频率有点高。十七先生以为有什么比较重要的合作,结果庄夫人张口闭口夸冷时。
十七先生内心:冷时是不是在萧山书院犯事了?
庄夫人本人秉持的初心是,庄卿既然好不容易开窍,这两个人传闻听起来两情相悦,那可是大好事。
中元那天,中途典礼香居然断了,庄卿重新去点,又沾了一身香灰。看着庄卿之后忙前忙后,她悄悄把他拉到一边:“点了香去沐浴更衣吧,后面不必要的就让我和你父亲来。”
庄卿那晚上回来虽然没什么表情,做母亲的却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一些兴高采烈。
庄夫人把庄卿叫到梅园,亲自给他斟茶,和他第一次正面提到冷时这个姑娘:“今晚上是和冷姑娘下山去游玩了吗?”
庄卿万万没想到自己母亲会这么快来问这个事情,他踌躇着回答:“是。”
“冷姑娘是个好姑娘,你要是真喜欢,万万不可辜负她。今晚上这身打扮颇为不同寻常啊。”庄夫人看着他的衣裳调侃道。
庄卿红着脸看着茶杯,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“要真是喜欢,就带回来,对姑娘真诚一些。”庄夫人站起来折了一支梅枝给他,“你父亲待我始终如一,你作为庄未曜的儿子,也应当如此,不可辱没萧山书院的门风。”
那晚的梅园谈话之后,庄夫人开始选给冷时的见面礼,最后综合多方意见,找了当下的江左风尚——鎏金摩羯纹银簪子,姑娘们最近都喜欢这根千金难求的异族风味饰品。
庄卿看到这根名贵的簪子的时候,很郑重地对母亲表达了感谢,并且表示一定不会二三其德——他把那晚的梅枝插在房里,时刻谨记。
这根银簪子当年也没有送到冷时手里,直到七年之后。
3.醉酒与红绳
那个上元的晚上,庄卿特意提前编了一根和红头绳相同纹样的红手绳,执着地在银杏长亭等了一晚上,只听到冷时出走长安的消息。
庄卿虽然和平时表现无异,但是庄含夫妇感受到了他的难过。庄卿突然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树,庄夫人还旁敲侧击问过他原因,但是庄卿总是闭口不谈,庄夫人猜测和冷时应该有些关系。
第二年和第三年,庄卿忍不住和那个绝情的人写了信。于是他每日最关注的是信房——尤其是从长安来的信。长安友人的信是收了不少,很可惜,并没有他想要的信。
第四年的上元,庄卿居然没有下山,就提了一坛原坛花雕坐在梅园的那些梅树下。庄卿越想越悲伤,怎么有人一走了之还不愿意回信呢?醉意深重,一气之下,他取下头上的红头绳丢在一边的石头上。庄夫人及时赶到,亲自带人把他送回房——手忙脚乱之间,自然没注意到丢在一边的那个略显粗糙的红头绳。
庄卿酒量其实不错,但是昨晚居然也会沉醉不知归路,而且就此伤了身体。醒来后习惯性一摸榻边,没有摸到红头绳,他瞬间就惊醒。呆呆地看了帷幕一阵子,庄卿还是决定把头绳找回来。在梅园找了好几圈,就是找不到这个红头绳。庄卿很沮丧,觉得大概这就是天意。那几天庄夫人甚至叫人把萧山书院翻了一圈,仍然一无所获。
诗词里的问情为何物,是直教生死相许。庄卿认为不过是南柯一梦,梦醒时连头绳都不见了。
第七日,庄卿推开房门前自言自语:“如果是天道让我及时止损,那么就应该顺应天道的意思;如果我与红绳再见,那么我必然不负佳人。”
推开房门,院子里居然有一只棕灰色的狸花猫在桂花树下冲他喵喵叫,它的身下恰好就是一直找不到的红头绳。庄卿从毛绒绒的猫肚子下拿出红绳——有几个被猫咬出来的牙印,不过并不影响外观。柳暗花明又一村,红绳居然是被猫叼走了,猫咪居然还把绳子还回来了。那日之后,萧山书院多了一只叫“月桂”的看门狸花猫。
之后的三年,每逢佳节,庄卿都会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,在每年的上元把信放在一个盒子里,埋在桂花树下。
对于庄卿而言,冷时突然回江左的消息就像红头绳一样——突然消失却又肯被案子给吸引回来。这个消息还是陆夜下棋的时候告诉庄卿的,庄卿很是错愕:“她居然要回来了?”
“自然,不过我也是沈缨和我说的。她应该是和曲鸢、沈缨说了,估计和我不太熟,自然没说。不过你......居然也不知道?”陆夜下了一个黑子。
庄卿摇摇头:“我们一直没有联系。”
“冷时居然是这么绝情的人吗?”陆夜啧啧了几声,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再续前缘?”
庄卿最开始打算和她生一场气,试试她会不会回头看看自己。这时候陆夜及时提醒他:“你要是想和冷时和好,还是看看她的意思。你要生气可不能让女孩子一直主动,感情还是双向奔赴的好。”
庄卿像只舔舐自己伤口的猫,企图和冷时生气——可是看到靛蓝色身影从船上下来的那一刻,他突然意识到,整整七年,自己好像还是忘不掉这个人。七年里的上元醉酒也好,天意感召也好,日日查信房也好,还割舍不了这个惊艳了自己十七岁的人。猫咪虽然傲娇,但是它们还是喜爱自己的主人。
庄卿在这七年里也被人问过关于心仪的人物,他总是想办法岔开。最后一次谈话中忍无可忍,就给对方说:“在萧山书院有过求学经历,并且在大考之中拔得头筹,从入学到现在,不出前三,最多有过一次下滑。”
对方沉默了一瞬,然后反问:“这个成绩要求过于苛刻了,可否放宽一些?萧山书院本就是被选拔过的人才,这个拔得头筹权且不说,不出前三未免有些为难人。”
因为有人做到过,那个人和我一起放过河灯,并且说自己不会移情别恋。她挑食又孩子气,背书总是企图耍赖,但是她的占卜算数却是一等一地好。我和她在中元约定好,选择了她这个少司命,我不能再看别人一眼。她真实得仿佛人间烟火,眼神清澈——让我在十七岁尝到了情爱的滋味,此后的日子里,看到桂花糕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推开它,而是想起那个喜欢甜味糕点的人。
庄卿坚定地摇了摇头,于是“进萧山书院庄氏的门必须不出前三”的流言就传出去了。
一切众生,牵于情爱,如蹈猛火,靡得休息,从少至老,不自知觉。